久违的夜
太阳比月球大上不少。
⌈一日之计在于晨⌋是对朗朗日光的现实诠释,而⌈今夜月色真美⌋则承载着关于皎皎月光的联翩浮想。白日扬鞭,驱使奋斗,月光撩拨,牵动情思。支配社会的向来只是⌈日出而作,日落而息⌋的日性节律,也只是⌈空谈误国,实干兴邦⌋的现实主义。
在白日的疲于奔命之后,不假思索地跳入夜色的怀抱,沉溺于晶莹的月色潮水之中,情感与回忆添柴加薪,欢愉煮沸思绪的锅炉,接二连三泛起转瞬即逝的气泡。只管贪婪而旁若无人地歆享这快乐的浪潮,内心惟愿这欢愉之火烧得再旺盛些、狂躁些,烧去冬日白昼凛冽寒风的刺骨,燃尽纠葛繁杂在记忆中的遗骸,直至将黑夜烧成白昼,将今日烧成昨日。倘说过往的夜是在日月交替的夹缝中逃避白昼的来临,那么今日的夜则意味着烧净回忆后透明而空灵的梦境。
阔别已久的夜色,阔别已久的思潮。
重新捡拾起那些止于字词学习的文字,之后的身影忽而清晰可见了:
「又是秋天,妹妹推着我去北海看了菊花。黄色的花淡雅,白色的花高洁,紫红色的花热烈而深沉,泼泼洒洒,秋风中正开得烂漫。我懂得母亲没有说完的话。妹妹也懂。我俩在一块儿,要好好儿活……」
「在逃去如飞的日子里,在千门万户的世界里的我能做些什么呢?只有徘徊罢了,只有匆匆罢了;在八千多日的匆匆里,除徘徊外,又剩些什么呢?过去的日子如轻烟,被微风吹散了,如薄雾,被初阳蒸融了;我留着些什么痕迹呢?我何曾留着像游丝样的痕迹呢?我赤裸裸来到这世界,转眼间也将赤裸裸地回去罢?但不能平的,为什么偏要白白走这一遭啊?你聪明的,告诉我,我们的日子为什么一去不复返呢?」
「大雪三日,湖中人鸟声俱绝。是日更定矣,余挐一小舟,拥毳衣炉火,独往湖心亭看雪。雾凇沆砀,天与云与山与水,上下一白。湖上影子,惟长堤一痕、湖心亭一点、与余舟一芥、舟中人两三粒而已。」
「庭有枇杷树,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,今已亭亭如盖矣。」
「爸爸的花儿落了。我已不再是小孩子。」
那是文学的力量,在文字之下被埋葬的故人与故事,是历史与社会的昨日。在叙事的视角下不过三言两语的家长里短,在共情的体验下却不止冲撞着人与人之间的限界,存在、经验、感受、智识都尽数裹藏于动人心弦的寥寥数语之中。
但诚如《二手杰作》描绘的,文学愈发成为奄奄一息的旧物,凌驾于真情实意之上的流量与关注喧宾夺主。不言自明的事实是,直观的短视频确实要杀死抽象的文字,文学要么沦为标识身份的玩物,要么只是束之高阁的贡品。可文字是灭不尽的,一切外在物尽可以埋没它,却始终灭不尽它。
黑夜中坚持清醒的人仍旧代表着人类最后的坚守,哪怕这种人往往容易最先死掉。在良善、崇高、自由的夜色之中,总有人醒着。
月球却为漆黑的漫漫长夜带来光芒。